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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忘大饑荒的三個味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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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有外婆的存在,在我童年,一家人日子過得雖清貧,但心裡很穩當。

1960年代初,天災加人禍,大饑荒來了,人們開始籠罩在恐慌的氣氛中。外婆一生經過許多苦難,她不屑地對我們說:「人到世上不是享福的,是來還債的。苦日子既然躲不了,我們就笑著過。」十歲的我聽不懂其中的意思,但這句話還是記住了。

據中共黨史出版社《中國共產黨歷史》(1949—1978)下冊第563頁記載,當時社會上的真實狀況是:「糧、油和蔬菜,副食品等極度缺乏,嚴重危害了人民群眾的健康和生命。許多地方城鄉居民出現了浮腫病,肝炎和婦女病的人數也在增加。由於出生率大面積降低,死亡率顯著增高。據正式統計,1960年全國人口比上年減少1000萬。突出的如河南信陽地區,1960年有9個縣死亡率為100%,為正常年份的好幾倍。」

當時我尚年幼,除了常感到飢餓,對社會形勢並不知情,偶有餓死人或某地方有「人相食」的傳聞,只是大人間口中相傳而已。我雖未曾親見路邊餓殍,但的確看到,包括外婆在內,不少人由於營養不良而全身浮腫的,也常常看到街頭巷尾來自外地或鄉下的乞討難民。

有一天,下午放學回家路上見到一位白髮老人,在垃圾箱中尋吃的,回家告訴了外婆,她從家裡盛了一碗稀粥讓我趕緊送去。看到老人感激眼神,我很開心。那幾年,雖然糧食已開始配給,買米除了貨幣,還得有糧票,我們家人也常吃不飽,但這一碗粥讓我懂得了「與人為善」的內涵。

我們姐弟三個都在長身體階段,外婆怕餓著我們,她總讓我們先吃,最後她吃些剩飯菜就打發了一頓。到了1961年,糧食供給越來越少,大家都吃不飽,開始有了糧荒的威脅。

外婆想了許多辦法,不讓我們挨餓。她有時帶我去菜市場,一人拎一個四角籃子,專揀那些黃爛的菜葉,只花幾分錢,可以滿載而歸。外婆一手拎一個籃,邁著小腳,踩著石子路,歡快回家。我有時也搶著拎,外婆說:「你長個子了,不能累壞的。」

回家後,外婆將黃爛菜葉洗淨煮上一大鍋,沒有豆油,就放便宜的腥氣十足的羊子油,再放些許鹽,能讓我們姐弟吃個飽。

除此之外,外婆還會讓我們換換口味。寺街北濠河邊上有幾棵榆樹,外婆讓我陪她一起去采樹葉。她用竹竿不停地敲樹枝,那些青葉被打掉了下來,我在樹下一片片撿起,不一會,能撿到一大袋子。

外婆回家後用清水將榆樹葉洗乾淨,切碎撒上鹽,用手攪拌,再撒些不多的麵粉,然後捏成一個個榆樹葉糰子,放進籠格里蒸。不一會榆樹葉清香四溢,嚼一口糰子,有點澀,但尚能咽下,主要是可以填飽肚子。

野菜吃多了,屎拉不出來,一拉屎,肛門就疼,後來見了野菜不敢吃了。

從那時候,我體會到了飢餓的感覺。飢餓使人心慌,腿軟,冒虛汗,手腳顫抖。而長期的飢餓,胃裡並不是銳利的痛感,而是那種慢性的虛脫。胃裡沒有食物,大腦被停止了供給,麻木了,對外界不再感興趣,也沒有欲望了。

到了學校,老師教「我們都是共產主義接班人」,歌也唱不動。想想還是當年大食堂好,能管吃飽還不要錢,那真是「共產主義」,可惜是沒有辦長。

即便是榆樹葉糰子,這樣不能被稱之為食物的食物,外婆也很少能夠吃到嘴裡,她首先想到的是我們三個孩子。記得她一度小腳常浮腫,皮膚會呈現出嚇人的青紫色,手指按上去,立馬是一個很久不會回復原貌的深坑。我那時真的不懂事,不知道外婆已經有病,肚子餓了熬不住,就會拉拉外婆說:「我餓,我餓。」

在大饑荒的少年時代,記憶中除了榆樹葉的青澀味、羊子油的腥氣味外,還有一個味,也是今生不能忘的。在姐弟三人中,外婆最寵我。外婆有個習慣,所有吃的,於我們姐弟三人都是均分制,但偶爾也會對我有一點點偏心,買個甜燒餅什麼的。

每月姨媽會準時從外地寄伍元生活費給外婆,我只要聽到郵務士在大門外叫:「沈琪芳,蓋章」的喊聲,就會迅速從外婆枕頭下,搶先拿出一枚她的方型木刻小圖章,一溜煙遞給郵務士,然後再將蓋了章的匯單送到外婆手上。

這是我最愛幹的事,因為我知道外婆又要給我打牙祭了。拿到匯單後,外婆會拉起我小手,去十字街郵電局取錢。回家路過寺街的燒餅店,總會給我買一隻甜燒餅。那個剛出爐的燒餅,脆酥香甜,百吃不厭,是我吃過的最美味食物,畢生未忘,至今仍好這一口。

(摘自王其康著《歲月有我》,中華文獻出版社2020年出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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