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針扎毛眼風波

—針扎毛眼風波

作者:

1970年初春,我從機務排貶到農工排當農工戰士。這個班共有12個知青,大家同吃同住同勞動,相處得很好很團結。連隊有電燈,但經常晚間停電,所以我們差不多每人都有自己用墨水瓶做的小柴油燈。當年我響應毛澤東的號召,關心國家大事,訂有《人民日報》。我的鋪靠牆,靠我的是小L,靠小L的是小P。牆面發潮,有時掉土,我用舊報紙糊了半截牆。那天晚上又停電了,我點上油燈,靠著被褥看書。靠我睡的小L湊過來對我說:「老哥,借你個光補補襪子。」「補吧,省得點倆燈嗆人。」我頭沒抬。小L盤腿靠牆,坐我邊上補起襪子。一屋子人,各干各的,說說笑笑,很快活。當時沒手錶,也不知幾點了。這時班長從外邊回來了,說明天還出工,趕緊睡覺吧。於是大家就寢。

早上7點敲鐘,班長已打來熱水,大家你洗臉,他刷牙,各自忙活。小P眼尖,一邊用毛巾擦臉,一邊指著我這邊的牆壁說:「誰把針扎在這兒啦?」屋裡無人搭腔。一會兒小L倒洗臉水回來了,小P又指著牆壁問:「小L,這針是不是你扎這兒的?」小L滿不在乎地說:「我扎的,怎麼啦?扎這兒礙你哪根筋疼啦?」小P一聽勃然大怒,高聲喝道:「好大膽子,你敢拿針扎毛主席的眼睛!」小L也不示弱,梗著脖子反問道:「哪個孫子拿針扎毛主席的眼睛,你別誣陷好人!」小P一個箭步邁到火炕上,指著牆壁上扎著的一根針大聲喊著:「小L,你小子別不認帳,你好好瞧瞧,你的針是不是扎毛主席的眼睛啦?」小L一看傻眼啦,馬上泄氣七分,小聲說:「針是我扎的,但我不是故意的。」這時小P士氣大增,招著手說:「你們幾個過來,看看是不是小L拿針扎毛主席的眼睛啦?」

大家圍過來一看,都明白了。原來,牆壁糊的報紙上有一張毛主席接見外賓的照片,小L的針正巧扎在毛主席的眼睛上。我問小L這是怎麼回事,小L囁嚅著說:「昨晚班長喊睡覺,我怕針扎著別人,就順手把針插牆上了,誰知道稀里糊塗地把針插在毛主席的照片上了。」我趕緊打圓場說:「小L不是故意的,我糊報紙時注意點兒就好了。」這時班長一本正經地對小L說:「你平常吊二郎當,天天讀毛選也不認真,別人都不像你那樣,你好好想想吧!」

傍晚收工吃完晚飯,大家像往常一樣在屋裡各干各的事。我以為小L的事過去了,還是看我的書。只見小L坐在被褥上,一隻手托著下巴,心事重重的在想著什麼。一會兒班長進來,把小P叫了出去。過了一會兒小P回來了。一會兒班長又進來,把我叫出去。在宿舍過道上,班長鄭重其事地對我說:「小L的事我已經向指導員匯報了。指導員很重視這件事,他要求班裡對小L批判幫助一下。你是毛著學習積極分子,你帶一下頭怎麼樣?」我很難為情地對班長說:「小L這事的確不是故意的,說說他就算了,批判他怎麼批?」班長啟發式地說:「連部說批咱就批唄!不批怎麼交差?你就上綱上線地批。」

一會兒來電了,屋裡的燈大亮,班長宣布等會兒指導員就來給班裡開會,要求大家踴躍發言。不大一會兒,指導員進屋了。他是個典型的東北漢子,六五年部隊集體轉業來到北大荒,個子不太高,但很健壯,說話嗓門大,土裡土氣的東北味兒。他一進屋就盤腿坐在我這面炕上的正當間,馬上開講:「昨天小L的事是一個嚴重的錯誤,上綱上線說就是不三忠於四無限的問題。每個人就這件事談談自己的認識,批判幫助一下小L。」班長不愧是班長,他首先帶頭髮言:「小L的事是個很嚴重的問題。由於他平時不認真學習,特別不認真學習毛選,從而對毛主席缺乏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,所以才發生了拿針扎毛主席眼睛的事情。我希望他能深挖思想根源,努力學習毛澤東思想,徹底改正錯誤。」

班長話音剛落,小P搶先發言:「小L的錯誤是我最先發現的。我當時就指出了小L的錯誤,但他那時不認帳,還罵了我,這是他錯上加錯。我不要求小L向我賠禮道歉,但他必須向毛主席賠禮道歉!」冷場一會兒,指導員開始動員啟發:「小L的錯誤錯在哪兒,根源在哪裡?說多說少是能力問題,說不說是立場問題,希望每個人都談一談。」副班長接著指導員的話茬兒發了言:「我看小L的事不是個小錯誤,而是個大錯誤,他敢用針扎毛主席的眼睛,他還能對毛主席有無產階級感情嗎?還能誓死保衛毛主席嗎?我看他必須深刻檢討自己的嚴重錯誤才行。」小L聽了副班長的發言,心裡不服、委屈,但不敢發言,只是嘟嘟噥噥小聲說:「誰拿針扎毛主席的眼睛啦?我也不是故意拿針扎的報紙,當時屋裡黑我沒看見。」指導員厲聲制止了小L的嘟囔:「小L注意你的態度,犯了錯誤還不讓人說,你老實聽別人的發言!」

此時我也不得不發言了,儘管我和小L是北京老鄉,他又是挨著我睡覺,但班長事先已經囑咐了我要我發言,我只好硬著頭皮說:「小L的確不認真學習毛選,他的錯誤不好說他是對毛主席沒有階級感情的問題,但他做事馬馬虎虎的確實是個大問題。他是城市貧民出身,對毛主席還是有深厚感情的。我看我們還是要批判幫助他,別一棒子把他打死。」我發言後有些後悔,我辜負了班長對我的囑咐,發言有點輕描淡寫。指導員語重心長地發話了:「今天批判幫助小L不要留情面,要上綱上線。」在指導員動員下,班裡其他幾個人也都先後發了言。我認真聽了他們每個人的發言,心裡想,大家都和我差不多,誰也沒有能夠上綱上線地批判幫助小L。如果真的那樣,那麼他豈不成了階級敵人了。最後指導員說:「現在讓小L檢討自己的錯誤,要求大家認真地批判地聽。你們有什麼看法,底下找我談,今晚不做結論。」

小L本來坐在炕沿邊,他慢慢站起來,低著個頭,哭喪著臉,哭腔檢討:「我的確不認真學習毛選,對毛主席的階級感情沒有同志們深,但我是熱愛毛主席的,是堅決跟毛主席走的。我真的不是故意拿針扎在報紙上的,我真的不是故意拿針扎毛主席眼睛的,我真的是稀里糊塗、黑燈瞎火地把針扎在報紙上了。請指導員和全班同志原諒我的錯誤,我一定痛改前非,認真學習,認真改造思想,重新做人。我向毛主席請罪了!我求求指導員了,求求全班同志們了!」說著他嗚咽地抽泣著。我很同情他,他才17歲呀!指導員見狀可能也動了惻隱之心,遂用嚴肅但並不嚴厲的口氣說:「小L今天的檢討有一定的深度,但還應當深挖犯錯誤的思想根源,還要進一步檢討錯誤,改正錯誤要做脫胎換骨的改造才行。今天會議就開到這兒吧,大家早點兒睡覺吧,明天還出工呢!」指導員走後,全班人沒有一個像平日那樣說說笑笑。大家心情都顯得有點鬱悶沉重,各自洗臉洗腳,不一會兒都鋪被子躺下了,班長拉燈也睡了。我沒有睡好,一直迷糊到天亮。

幾天過去了,班裡沒有再開小L的批判幫助會,指導員也沒有再來班裡,班長也沒有再提及此事,小P也沒有對小L罵他的事不依不饒。這件可大可小的事情總算過去了,幸虧沒有什麼人非要搞什麼上綱上線不可,到底是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了。小L慢慢開始有笑容了。這件事過去40年了,寫出來讓人們聽一聽,也好讓年輕人了解一點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是什麼樣的社會氣氛。

(選自《黑五類憶舊》第五期,2010-10-01)

責任編輯: 李廣松  來源: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、出處並保持完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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