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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虎:坦克的秘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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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八九」一代人有著什麼樣的經歷和秘密呢?在《天安門流亡》中四位主人公身上,可以看到「八九」一代人的縮影:雖然經歷了文革,但不像他們的父輩,文革的經歷給他們留下的更多是困惑,而不是創傷;而知識分子家庭的出身,更好提供了他們獨立思考的環境。無一例外,無論是北京的沈彤、王丹,還是廣州的易丹軒、何曉清,都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,且一直是學校里的優秀學生,很容易在他們身上發現八十年代的精神烙印:獨立、理想與思考。這或許註定了他們此後的人生軌跡:從起初的天之驕子,成為流亡者,1989年的「天安門事件」成為了他們生命的轉折點和永遠不能消失的烙印。

不同的是,每一位流亡者又各自有著自己的故事:與沈彤和王丹為北京學生不同的是,1989年的易丹軒是廣東一所高校的學生,先是被捕入獄,後無奈來美國完成學業,卻無法再回國;與易丹軒和王丹旋即被捕入獄不同的是,沈彤是唯一沒有坐牢的而直接去了美國讀書的;與易丹軒和沈彤不同的是,王丹幾乎是這場學生運動的代名詞,並兩次入獄。然而最終,他們成了流亡者,不得不在美國完成他們的學業,在美國繼續他們的生活。與他們三人不同的是,何曉清選擇的是主動流亡。其實,多年來,何曉清的採訪遠遠不止此三人,在書中,還能看到許多沒法呈現的流亡者的身影。這或許是他們那一代人共同的命運:「六四」的創傷註定他們遠離,成為「流亡者」,身體上的或是精神上的。他們又是如何看待流亡之後的生活與未來呢?每一個人又都有著自己的思考。在何曉清的訪談中,似乎可以找到答案,又似乎沒有答案。因為在八十年代的中國,這一切似乎自然而然,然而今天看來一切又那麼不可思議。但,一切都發生了,且就那麼發生了。無論是憂鬱而內向的易丹軒,還是令人爭議的沈彤,或是引人矚目的王丹,還是想方設法從他們嘴裡挖掘秘密的何曉清,或是更多的沒法呈現的流亡者及「八九」一代,都如尼采一本書的書名:「人性的,一切太人性的」。在書中,何曉清問:「1989年為什麼會參加『六四』?」王丹答:「我想追求自由生活是人之本性。當像六四這樣的社會運動發生時,它就容易激發人們對自由的嚮往(I think it is human nature to prefer to live in a free environment. When a social movement like June4 happens, it triggers people’s longing for freedom.)」我想,若是那個時代或是「八九」一代人什麼秘密,那秘密就在此:人性中對自由的嚮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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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看《天安門流亡》的時候,正逢台灣大學生因不滿服貿協議而占領立法院。兩天後,網絡上流傳著台灣國立大學兼任教師、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助研究員陳嘉銘寫的一篇短文《為什麼都是年輕人出來》。文章講述其搭計程車去立法院途中,遭遇司機一番冷嘲熱諷,「令我心驚的不是他說出了任何支持服貿的主張。而是他的失敗主義、犬儒主義、虛無主義的批評。他完全沒有立場,就是自我放棄,對所有努力冷嘲熱諷。」於是,他突然明白為什麼現場只有學生和年輕人,沒有成年人。這也讓我突然意識到,為什麼會出現「八九」一代這樣的年輕人。正如學者胡平在王丹的《王丹回憶錄》序言中說到:「和他們父兄不同,王丹這一代年輕人不是嚇大的,而是長大的。」

是的,從這個角度看,這一代人又是最幸運的。他們既不像他們的父輩那般經歷太多的苦難和創傷,又不像此後在「瀰漫的無所不在的謊言」中長大的一代。作為研究「六四」歷史的學者,以及「八九」一代的一員,何曉清對於他們一代人以及那個時代,有著許多精彩的分析,其中最讓我驚心的卻是其對「八九」之後的分析——「扭曲的愛國主義(Distorted Patriotism)」一段:「在後天安門時代,中國教育從馬克思社會主義方向轉向了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教育。從幼兒園到大學,各個級別的學校將他們的教室變成了愛國主義教育的論壇。」

據一份對某校高中二年級學生的調查「我所知道的文化大革命」顯示,在536名學生中,自認為對文革了解比較多的占12%,準確知道文化大革命起訖年代的為15%。了解文化大革命的主要渠道是影視劇和剛剛學過的中學歷史課本。有24%的同學心目中文革最典型的事件是「串聯」,15%的同學認為是「吃飯不要錢」。雖然75%的同學知道「上山下鄉」這個詞,但其中95%不知道是怎麼回事。18%的同學為沒有趕上文化大革命而感到不同程度的遺憾。最後38%的同學表示沒有時間了解文革的來龍去脈,11%的同學表示「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」吧。

若是做一份類似的調查「我所知道的六四事件」,其結果會是什麼呢?我曾不止一次親耳聽人問:「聽說有坦克,那是謠言吧?!」甚至有人咄咄逼人地質問:「你怎麼證明有坦克?」當然,更多的年輕人聽說這件事,都不能肯定:「好像是有一場暴亂。」若是說「八九」前一代的人是嚇大的,「八九」一代是長大的,那「八九」之後接受「愛國主義教育」的一代可不可以說是騙大的呢?

1989年的坦克的秘密過去25年了。如哈維爾所說,「維穩」已經成為了這個社會的最高原則。「瀰漫的、無所不在的恐懼造成了瀰漫的、無所不在的謊言。」翻看新聞,社會事件頻發、大眾道德底線不斷受到挑戰,問題出在哪裡呢?1975年4月,不同政見者哈維爾給當時捷克總統兼捷共總書記胡薩克的公開信。在信中,哈維爾指出:「今天這種文化閹割之後,明天這個民族將忍受多麼深刻的智力上和道德上的軟弱無能。」隨即,哈維爾又說到:「提高生活品質的基本條件是使其隱蔽的秘密不斷明朗化。」

這正是何曉清這本口述史《天安門流放者》最大的意義所在——它不僅證明了坦克的存在,還揭開了坦克的秘密。在書中,不僅可以看到被流亡的一代人和他們的光榮與夢想,還可以看到被流亡的一段歷史和歷史的秘密。這不僅是提高我們生活的「基本條件」,也是對抗後極權時代的無權者的最大權力。在訪談中,王丹和沈彤都提到這項權力,那就是「活在真實中」。它終將擊退「恐懼」與「謊言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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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年來,被北京市民救護出來的香港學生李蘭菊,總是在各種場合堅持說出真相。在1997年一張雜誌照片上,她獨自一人站在一群歡迎江澤民訪問哈佛大學的中國留學生面前,但他們對李蘭菊憤怒無比,對著她喊:「你是個騙子。」

何曉清說,這張照片總是讓她想起六四標誌性照片「坦克人(Tankman)」照片——1989年6月5日,在天安門廣場上孤身擋坦克的「無名抗議者」的那張照片。「她孤單,但她強大。(She is alone,but she is powerful)」

責任編輯: 李廣松  來源:CDT 轉載請註明作者、出處並保持完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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