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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伯苓先生往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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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伯苓這樣的名字,一般人已經有點陌生了。但只要說到南開,在中國,怕是沒有幾個人不知道的。而這所著名大學的創辦者,就是張伯苓。

有個讀者在網上感言說:「中國大學最好的時期是二三十年代,甚至是抗戰時期。蔡元培時期的北大、梅貽琦時期的清華、張伯苓時期的南開、竺可楨時期的浙大、流離失所的西南聯大都是最好的大學,是有精神的大學。而不像現在中國之大學,名利場而已,官場而已,知識分子集體沉默而已。」

以上列舉的大學,基本都是公立大學,唯有南開是張伯苓先生創辦的私立大學。一所私立學校能做成如此成就,是非常了不得的。

張伯苓是軍人出身,早年入學天津北洋水師學堂學習航海。後失望於清廷海軍現狀,毅然退役,前往日本考察,目睹到日本明治維新後的蓬勃景象,有感於日本對於教育的重視及其辦學規模的宏大和教育方法的先進,豁然開朗,深感「自強之道,端在教育」,從此一生只做一件事,就是不停地創辦南開系列學校。

從南開中學到南開大學、南開女中、南開小學和重慶南開中學,乃至接辦四川自貢蜀光中學,一所接著一所,最終聚合成著名的南開教育體系,成為民國時期中國私立學校的典範。

初辦教育時,部分經費要靠募捐。張伯苓為了維持南開學校,成了有名的「化緣和尚」。化緣對象主要是當時的軍政要員。有學生說:「我們不要官僚軍閥、土豪劣紳的臭錢!」張伯苓回應學生說:「美麗的鮮花不妨是由糞水澆出來的!」

曾經,大力提倡洋務的直隸總督袁世凱來校視察,殊感滿意,一高興即捐銀5000兩以助教育。但更多的捐款,要靠四處奔走,八方求援。

雖然融資並不容易,但購買教學儀器、添置設備,張伯苓從不吝嗇。民國初年,美國哈佛大學校長伊利奧(Dr.Eliot)到南開參觀,見中學而有相當完善之設施,深為讚嘆,說:即使美國的中學,能有像南開這樣的實驗儀器者,也不多見。

在南開,除了引進西式教育,嚴格管理也是她的一大特色。南開中學有不少富二代、官二代。富家子弟吸紙菸在當時頗為流行。每次假期回來的訓育課,學校要檢查手指的熏黃程度和口袋的煙味。一次一個學生質問校長:「您不許我們抽菸,您為什麼抽菸?」張伯苓一時語塞,沉默了一會兒,當場表態說:「這個問題提得好,現在我宣布馬上戒菸!」全場學生熱烈鼓掌。張伯苓回家後,將家中購買的香菸、呂宋菸統統銷毀,從此終生再不碰煙。

與國立大學不一樣,私立大學必須找到自己的社會價值點,才能招來學生。1928年,張伯苓制定《南開大學發展方案》,提出「土貨化」方針,力圖使大學從象牙塔走出來,並由此發展為南開大學賴以成名的實業興學路線。當時開設了不少實用課程:講演術、辦公室管理、售貨學及廣告學等,與當時的實業緊密結合。「化工是當時天津重要的工業支柱,30年代初南開大學就成立了應用化學系,研究成果無償地提供給這些廠家,遠在雲南的廠家都來南開求助。張伯苓是最早探索大學教育本土化的人。」

1927年,何廉創辦南開經濟研究所,開始對華北地區的經濟活動進行統計。他發布的「南開指數」,包括「華北批發物價指數」、「天津工人生活費指數」、「天津對外匯率指數」,享譽海內外。「舊中國沒有統計局,經濟信息來源在哪?就是南開的物價指數。外國人研究中國近代的經濟,都要從南開拿資料。」梁吉生說。

憑藉這種實業興學的路線,20年代後期,南開大學聲名鵲起。梁吉生說:「抗戰前,南開以管理嚴格和有出路著稱,舊中國大學畢業就是失業,雖然那時大學生很少,但需求量也很少,南開從來沒有失業一說,有些學生沒有畢業就被人訂貨了。」

張伯苓一生中被叫得最多的稱謂是「張校長」,他是五所南開學校——從小學到大學的校長。

南開中學時期,張校長喜歡清晨去學生的洗臉室,教農村來的學生使用牙刷和牙粉。他還常請學生到家裡吃飯,周恩來回憶說:「我小時候,到張校長家總是給我貼餅子,熬魚吃。」周在南開求學時家境不富裕,常在校外小攤吃一碗白水煮豆腐充飢。張伯苓得知後,免除了他的學費。後來周恩來領導五四運動被捕,出獄後張伯苓用獎學金資助他赴歐留學。

私立學校,一切經費需要自籌,但原則仍是要堅持的。有一次甘肅禁菸總局王某人的兒子要入讀南開,以貂皮、鹿角作為見面禮物。張伯苓只讓他參加考試,並退回禮物說:「既承厚意,理應敬謹拜受。不過收受後再將令郎考取,雖無清弊,在他學生聞知,恐即不免猜疑,實屬多有不便。」在招生面前,人人平等,後門是不開的。有些無法拒絕的人情,張伯苓就順水推舟,以雙倍學費收為「試讀生」,試讀一學期或一學年,不及格還得走人。

1934年,張伯苓致南京政府教育部《天津私立南開大學申請補助書》中說:「高等教育,重質不重量。屬校創立之始,即限定學生人數,15年來,無論經費困難若何,亦不肯以多招學生、多設大班為解決困難之方法。」南開雖為私立學校,但帳目完全公開,放在圖書館裡任人查看。張伯苓曾說,誰要是查當月帳目,他可以五分鐘之內告之。

這種光明磊落的襟懷,在抗戰時期的西南聯大,便成為一種凝合劑。西南聯大成立之時,南開校長張伯苓,北大校長蔣夢麟,清華校長梅貽琦,按教育部指令,由他們三人輪流擔任三校校務常委會主席。這樣的關係,如果處理不好,很容易陷入聯而不合、貌合神離的狀態。然而西南聯大卻避免了這種局面,三校相處融洽,創造了中國教育史上至今無可超越的奇蹟。

這其中張伯苓的作用,不可低估。三人中,以資歷論,張伯苓最年長,梅貽琦是他的學生。蔣夢麟與張伯苓私交甚好,被張伯苓聘為南開大學校董。以如此身份,聯大校長理應由張伯苓來擔任,但張伯苓一開始便沒有主政之心,所以,西南聯大一成立,他便常駐重慶,一方面精心經營重慶南開中學,另一方面也為聯大發展爭取重慶國民政府的支持。最重要的,是這樣做可以避免聯大管理上的意見分歧。在張伯苓的帶動下,蔣夢麟也基本上待在重慶,這樣聯大的管理就全權交給了梅貽琦,讓他不受掣肘,可以自由行事。可以肯定地說,沒有張伯苓、蔣夢麟、梅貽琦三位校長彼此間的高度信任,西南聯合大學的成功是不可能的。

正如馮友蘭在西南聯大紀念碑上寫的那樣:三校有不同之歷史,各異之學風,八年之久,合作無間。同無妨異,異不害同;五色交輝,相得益彰;八音合奏,終和且平。

這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。但因為有張伯苓,有蔣夢麟,有梅貽琦,他們做到了。

曾經,梅貽琦赴美深造,1915年學成歸來,應周寄梅校長的聘請,到清華學校物理系任教。半年後,他利用假期回天津看望老校長,表示對教書沒有興趣,想換一個工作。張伯苓聽了以後有些生氣,帶著教訓的口吻說:「你才教了半年書就不願意幹了,怎麼知道沒有興趣?青年人要能忍耐,回去教書!」沒想到這短短几句話,不僅決定了梅貽琦一生的命運,也對清華的前途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。

1944年,國民政府頒布嘉獎令,授予張伯苓一等景星勳章,以表彰他為中國教育事業所作出的突出貢獻。

1948年,張伯苓就任國民政府考試院院長,同時任南開大學名譽校長。不久,張伯苓以考試院院長身份退隱於重慶南開中學。

1949年11月,重慶岌岌可危,蔣介石第二次來到重慶南開中學催請張伯苓到美國。蔣介石還表示:「去台灣也可以,無論去哪兒,生活一切等事,都由我給想辦法!」張伯苓低頭不語,其夫人在旁插話說:「我們哪裡也不去,他捨不得兒孫,更捨不得他的南開學校!」蔣不知道的是,在此之前,張伯苓剛剛收到周恩來的來信說「不讓老校長動」。張伯苓最終相信了周恩來,留在了大陸。

1950年5月3日,張伯苓夫婦乘飛機北歸。行前,張伯苓讓教導主任登記造冊,核查清算學校資產,把私立重慶南開中學、小學及幼兒園捐獻給了重慶軍事管制委員會。

最初,北京有關部門按周恩來指示妥善接待,安排張伯苓暫返北京居住。次子張錫羊希望父親「為了南開,為了家人」寫個擁護新政權的表態文字,張伯苓沒有同意,他做不到才和蔣先生分手就和共產黨一樣罵蔣先生,所以需要多想一想。

張伯苓在北京停留了四個多月,因為擔心過早返津,會遭到激進學生的鬥爭。直至9月15日,才返回天津定居,沒有分文收入,全靠三個兒子贍養。回天津前,周恩來、鄧穎超夫婦在中南海西花廳為他餞行,周又囑咐天津市長、南開校友黃敬妥為照應。

9月20日,他來到魂牽夢繫的南開大學。在養魚池旁駐足,與養魚的老工友握手寒暄,距此兩三米處的幾名學生,明知是老校長返校,卻視而不見,仍一邊觀魚,一邊說笑。這讓原本想與他們打招呼的張伯苓甚感失落。

9月21日,他去南開女中,在主任辦公室坐了六七分鐘,與幾個教職員聊了些家常。出來後正好下課,對面過來十五六個初二女生,竟笑嘻嘻地隨口直呼其名:「張伯苓!張伯苓!」見此情景,75歲的老校長只能加快腳步匆匆而過。

10月17日,南開中學校慶,紀念創辦46周年。16日晚,有一位老師來到大理道87號張家,找到張伯苓的第三子張錫祚談話,要他勸阻老校長參加校慶。第二天早上,天飛細雨,張伯苓穿上雨衣要去南開中學。兒子說:外面正下著雨,路不好走,你就別去了。張伯苓一愣,兒子只好直說:學校來人了,不歡迎你去。張伯苓頓時一言不發,頹然而坐。

研究張伯苓數十年的梁吉生在講述這段歷史時說:南開是他建的,幾乎是他的私人產業。1947年他從國外回到天津時,整個城市夾道歡迎呀,幾千人聚集在天津東站,整個城市的鐘都要為他鳴響。僅僅才三年的時間,地覆天翻,南開就不要他了,連校慶都阻止他參加,這對75歲的老人而言,幾乎就是摧毀性的打擊呀!

一個月後,他第一次中風。四個月後,他鬱鬱而終。

2020-09-16

責任編輯: 吳量  來源: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、出處並保持完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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